学术探论 | 朱晓农、洪英：潮州话中来自清爆音的内爆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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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州话中来自清爆音的内爆音

朱晓农          洪英

摘要 本文报告一项田野语音新发现：潮州闽语中存在着作为不送气清爆音变体的内爆音声母（p~ɓ，t~ɗ  ），并讨论了他的来源、机制和演变之路。  

1 引言 

内爆音在汉语中分布很广，从上海郊区到浙南的吴语，海南闽语，西部粤语中都有。最近我们在北部赣语和汕头闽语中发现了从长浊爆音变来的内爆音（朱晓农、刘泽民、徐馥琼，即刊）。 

本文报告闽语中的另一项有关内爆音的发现：潮州话存在作为不送气清爆音变体的内爆音：p~ɓ，t~ɗ。例如：霸 p- | 波 ɓ- | 碑 p~ɓ。 

潮州位于粤东靠近福建的潮汕地区，方言属于闽语区闽南片潮汕小片。2008 年初，我们对潮州市进行了一次关于内爆音的调查。我们一共录了6 个发音人，分别来自潮州市区的湘桥区和枫溪区，以及潮安县的古巷镇，金石镇，庵埠镇。结果发现几乎所有发音人或多或少都带有内爆音ɓ/ɗ 变体。下面先来看内爆音在声韵中的分布，然后讨论一些理论问题。

2 分布 

潮州闽语的内爆音 ɓ/ɗ  分布在古帮端並定等八个声母中，与 p/t 互为变体，无音位区别。图 1 是潮州市区话的一个有异读的例字，一读不送气清爆音，一读内爆音。

(a)

(b)

图 1.  潮州市区话‘被’字异读， (a)清爆音 pi ，(b)内 爆音 ɓi。

表1列出了所有被考察字的声母的读音。表左端 是古声韵母类别，‘今读’下有两栏，左栏的字今读清爆音，右栏的字今读内爆音，下标1 、2 表示异读。

表 1：潮州市区话内爆音分布表。

古类	今读
声	韵	p/t	ɓ/ɗ
帮	舒	碑  1 霸布拜摆闭杯 悲比保包饱表鞭  变遍扁搬彬宾奔  本柄饼	碑 2 波播巴把爸霸 补贝辈臂宝报豹  爆彪扮板遍帮榜  邦崩冰兵
入	八别笔毕不北百 伯壁	缽剥逼迫卜
端	舒	多 1 赌 1 都肚短堤 倒岛掉斗丢点店	多 2 赌 2 的底胆断 灯等打堆
入	答滴	督德搭
非	舒	斧飞富
入	腹
知	舒	猪 1 箸 1 智追展哲 珍镇窒张帐中忠	猪 2 箸 2 爹袋
入	着摘竹筑	桌啄

並	舒	爬 1 被 1  琶捕培赔 避备暴鲍便并	爬 2 被 2 部步埠排 牌败倍辫盘棒病  伫
入	拔别脖薄	泊白
定	舒	朵大度弟对条豆 淡电定	题逃道甜洞
入	毒碟达突特独
奉	舒	父吠肥饭	房冯
入		缚
澄	舒	除厨池治潮赵兆 召绸纣宙沉尘阵 场丈	茶箸缠陈肠郑仲 重
入	侄着直轴	择逐

从中古声母来看，潮州话的内爆音有些来自三个 古清声母‘帮端知’，没有非母字， 算是偶然空缺；有些来自四个古浊声母‘並定奉澄’。从韵母来看分布很广，有来自舒声韵（如戈、麻、模、鱼、泰、灰、支、微、豪、肴、幽、山、先、唐、江、蒸、庚、东、阳等），也有入声韵（如末、觉、职、陌、屋、药等）。从历史来源和邻近方 言可以推知， 表中潮州市区话例字原来都是清爆 音 p/t，现分化出一类内爆音。不过，内爆音 ɓ/ɗ  仍是清爆音 p/t 的变体， 本身还不是音位。变体 出现始于何时还不得而知。表 1 中的今读分化可 以说是任意的，原来的同音字如‘朵逃’，前者 今读清爆音，后者今读内爆音。还有一些字有两 读，如‘碑多猪’，既可读清爆音，又可读内爆 音。

下面是四张例图，来自不同古声母。图 2 的两个内爆音分别来自古清声的帮母和知母。图分上下两层，下层是宽带图，可以看到在底线处声母辅 音（两条红竖线之间） 有浊声杠，说明是声带振 动的浊辅音。上层是声波图，可以清晰地看到声母辅音的波形从小到大的变化， 那是内爆音的典型特征（参看朱晓农 2006）。图 3 中的两个内爆音分别来自古浊声的並母和定母。

图 2. 潮安县金石镇方言， 【上】内爆音 ɓo ‘波’，【下】

内爆音 ɗu ‘蛛’。

图 3. 潮州市区方言，

【上】内爆音 贝ue ‘倍’ 【下】内爆音 贝iam ‘甜’

4  讨论

本节内讨论四个问题，前三个关于潮州内爆音的：1、来历，2、音理解释，3、词汇扩散，第 4 个是更为一般的闽语中浊音的状况。

上一节中看到潮州话内爆音在古声母中的分布 情况，这也是历史来源。不过这样来讨论来源，既兜圈子又容易误导。从语音学上来看则是直截了当：潮州闽语的内爆音来自硬/紧的清爆音，先是並/定母清化，分别并入帮/端母，然后一起变成内爆音，如：步並 6ou11  | 排並 6ai55  | 道定 dai35  | 洞 定 daŋ11 宝帮 6o53  |冰帮 6ĩã33  | 打端 da53  | 等端 daŋ53。闽 语中非奉母大多与帮並不分，知澄与端定不分， 所以也有部分变成了内爆音。如：杯幫 6ue33  | 房奉 6aŋ55  | 袋定 do11  | 茶澄 de55。

b/d      > p/t                  >     6/d

並/定 >  帮/端,  並/定

奉/澄 >  非/知,  奉/澄

潮州话的内爆音来源跟贴邻的汕头闽语的内爆 音来源不同。汕头莲华镇话中也自发出现了新生内爆音，作为长浊爆音的变体，后者来自古鼻音明/泥/疑母（朱晓农、刘泽民、徐馥琼，即出）。以明母为例，演化过程为：m > mb > bb > 6（见图 4 内圈第 ⑤~⑥~⑧~⑨ 途径）。潮州话内爆音不是由浊爆音直接变来的，而是走的左边外圈之路，浊音先清化与清爆音合并，再一起变成内爆音的（图4 外圈第①~②~③途径）。其间清爆音变得较硬较紧， 而‘潮语的双唇音声母[p]  组较北京音的 [p]  组强些’，是较硬的清爆音（李新魁1994：300）。潮州闽语的内爆音演变跟上海郊区的吴语一样。

图 4.唇音/齿音清浊音变圈，据朱晓农/寸熙 2006 图 1、

图 2 调整。

汉语方言中存在内爆音，这是很早就发现了的

（赵元任 1928 ，1935），但对于他们的来源，则 一直停留在‘底层’猜测上。前几年我们提出吴语和闽语的内爆音非出于侗台底层， 而是自身演化的结果（朱晓农、寸熙 2005）。这种从演化音系学角度来探讨音变的路子还较少为人熟悉。最近我们在北部赣语和汕头闽南语中发现了从长浊爆音变来的内爆音， 加上今次所报告的来自清爆音的潮州闽语内爆音，可以为吴、闽语中内爆音自生而非底层的观点提供决定性证据。

发现潮州闽语新生内爆音，比起发现汕头话的内 爆音来更有意义。汕头话内爆音产生的内圈路 （图 4 第⑧~⑨),从浊爆音长化再内爆的过程（d  > dd > Î),是一个相对而言较为常见的内爆音产 生过程，在世界上其他语言中也可见到，其产生 机制也较易理解：维持长浊爆音的主要方法是扩 大上声道容积，而这最有效的方法是降下喉头，这就容易产生内爆音。潮州话走的则是外圈第 ①~②~③这么一条路，浊音清化后变为较紧的清 爆音，然后变为内爆音（d > t > ’t > Î)。这条路 较为少见，只在吴语中见过。上海话里的强清爆 音，比起普通的清爆音，成阻时间更长，成阻点的接触面积更大，口腔内集聚的气体的压力就更 大，肺部的压力也更大， 爆发时更干脆，气流也更大（朱晓农 2005）。发强清爆音是有可能降低 喉头， 这在朝鲜语中很早就发现了。由于口内压 力较大，声带较紧，降低一点喉头可以减低口内 压力，以便启动后接元音的浊声（Kagaya 1974）。更重要的是，在除阻前一刹那，口内压力急降并 观察到有负气压（Kim  1965）。这种情况在潮州话中也被实验测量到了。潮州话清爆音跟朝鲜语和吴语的情况类似，发清爆音 p/t 时从声门到上声道成阻点都比较紧张。本文作者之一的母语为潮安话。在最近一次气流气压的测量中，观察到 她有相当一部份清爆音除阻前有口腔负气压，详细数据另外报告。这对内爆音的产生提供了关键性的孕育条件。

从上文表1中内爆音在声韵母中的分布情况来 看，这是一个正在进行中的音变：p/t > 6/d。图5是两个同自于古澄母的例字‘除’和‘茶’。澄母清化后并入端定读t，这也是‘除’字现在 的声母，但是同古声母的‘茶’字先走一步，变 为内爆音了。

图 5. 潮安县古巷镇方言，【上】清爆音 tɯ ‘除’；【下】内爆音de‘茶’。

下面表2的数据是根据表1例字统计而得，已经有近四成的字变过去了，不到六成还未变，还有一些有异读的表示正在变化中。这是基于一个发音人材料所显示出来的途中音变状况。更精确的词汇/人群扩散图景有待于社会语言学调查。

 表 2 

未变 p	正在变	已变	总
118	7	76	201
58.7%	3.5%	37.8%	100%

闽南话中的浊音描写，从罗常培（1930）《厦门音系》起一直不明不白：b‘两唇接触很轻，破 裂的力量弱，比英文的 b 音软得多。听得忽略，往往有跟 [m]  音混淆的危险’。‘[l]…舌头极软，用力极松，两边所留的通气空隙很小，听起来并不像北平的 [l]  音那样清晰，几乎有接近[d]音的倾向。’

根据我们的调查材料现在知道（对照图 4），厦门话明母字有mb，也有b；汕头-汕尾话更进两步，不但有mb 和b，还有bb 和6。几十年前语音学 还不发达，也没社会语言学，语言观还是‘一个社团内的语言是一致的’，碰到如此繁而难的变 体不晕也难。若再加上潮州话，明母是b~bb，帮並是p~6（例见图6），更是雪上加霜。好在现在有了图4 清浊音变圈作参照，各语言/方言处于哪个演化阶段便可按图索骥。

图 6. 潮州市区话， 【上】常态浊爆音 bi‘米’，古明母。【下】内爆音 6ou‘补’，古帮母。

5  结语

本文报道了关于内爆音在潮州闽语的新发现， 其 意义在于强化说明内爆音自然产生的多种途径。拖长的浊爆音和紧硬的清爆音都有可能产生内爆音，甚至鼻音也可能是个产生内爆音的来源（我们新发现在德清吴语和东莞厚街粤语中的偶发内爆音来自鼻音）。即使闽语内部，内爆音的产生也有两种途径：既有汕头话那样由浊爆音转化产生的， 也有像潮州和海南闽语那样从不送气清爆音演变而来。其实，内爆音的来源还有两个：喷音（如 Quichean 语）和圆唇软腭爆发音，各有音理可言。汉藏语中还未见，就在这儿备个案。在相同的音韵前提和相同的音理作用下，会引发相同的自然音变， 不管是历时音变还是共时的语流音变。要设想东南方言内爆音有其他来源，需要可靠的田野材料和严格的逻辑论证。

致谢

本项研究得到香港研究拨款局竞标专项（HKUST  6426/06H）和香港科技大学竞标专项 （RPC06/07.HS03）资助。

参考文献

Kagaya, Ryohei. 1974.A fiberscopic and acoustic study of the Korean stops, affricates and fricatives. Journal of Phonetics 2, 161-180.

Kim, Cin-Woo. 1965. On the autonomy of the tensity feature in stop classification 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korean stops. Word, 21, 339—435.

李新魁 1994.《广东的方言》，广东人民教育出版社. 

罗常培 1930.《厦门音系》 . 史语所单刊甲种之四.

赵元任 1928. 《现代吴语的研究》 . 北京: 清华学校.

赵元任 1935. 中国方言当中爆发音的种类. 《史语所集刊》五本四分.

朱晓农 2005. 《上海声调实验录》 . 上海教育出版社

朱晓农 2006. 內爆音. 《方言》1: 16-21.

朱晓农、寸熙. 2006. 清浊音变圈：兼论吴闽语内爆音非出于侗台底层. 《民族语文》3: 3-13.

朱晓农、刘泽民、徐馥琼，即刊. 自发新生内爆音。

（朱晓农、洪英，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部 [e-mail]）

(原载《中国语音学报》第 2 辑, 2010年，商务印书馆）

END

本期编辑 | 张雪菲

图片 | 网络（侵删）

本期审读 | 张雪菲

责任编辑 | 甘于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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